GE高管|一臺飛機發動機的80%零件都在中國做航空發動機制造是工業體系中的皇冠,且高度敏感,是中國一直渴求的技術。過去,在一般的習慣性表述中,航空發動機與西方對中國的技術封鎖高度關聯。 近些年來,中國加大了航空發動機自主研發的力度,中國巨大的航空市場也展示出強大的吸引力,各大航空巨頭更有對自身利益的細致考量。在各方面因素的綜合作用下,中國本土航空發動機的制造有了較大進展。GE(通用電氣)航空集團中國區工程技術總監王鵬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,談到對所謂“技術封鎖”看法。 事實上,在西方巨頭尖端技術本土化的過程中,我們應放棄偏見,充分相信市場的力量。要相信,基于互惠互利的原則,不存在損人不利己的技術封鎖,也不存在損人不利己的陰謀論。陰謀論往往是不自信和溝通不充分的產物。在遵守規則的前提下,其實一切皆可以談。 澎湃新聞:GE中國有多少人為ARJ21項目服務? 作為ARJ21/CF34-10A這個項目團隊**個工程師,我2003年到上海。過去十多年里,在中國,我們這個工程團隊做了三方面業務。一個是與發動機有關的項目,包括ARJ21項目,還包括船的項目。第二大塊是整個地區供應鏈的支持,涵蓋中國大陸、臺灣等地區。第三塊是航空服務,在大中華區我們有4000臺發動機,很快會達到6000臺,對這些發動機的技術支持,對客戶的支持,是我們重要的任務。我現在主要是做這三方面工作。(ARJ21是中國按照國際標準研制的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支線客機。CF34-10A是ARJ21使用的發動機,由GE航空集團制造?!幾ⅲ?/span> 我們的人其實不多,加起來才140個。ARJ21/CF34-10A項目上,我們到今天只有四個人。這個項目已過了高峰階段,接下來是支持它如何進入航空公司去運行。目前這四個人都是很重要的,未來會為這個型號培養兩個總師(Model Leader),一個是CF34-10A的工程總師,另一個是CF34家族發動機的服務總師。雖然在中國只有四個人,但是他們可以調動全球的資源支持這個項目,之所以把這么關鍵的總師轉移到中國來,就是為了更好地支持中國的飛機項目和航空公司運營。這兩個總師都很年輕,都是八零后。 澎湃新聞:總師意味著從設計到生產都負責? 工程總師對這個型號的全壽命周期都負責。譬如COMAC(中國商用飛機有限責任公司)寬體機配套發動機的設計總師,負責項目的進度、技術的確定與評審、經費管理、如何調動全球資源來執行這個項目的開發等。這個總師在中國,但整個設計團隊未來不一定都在中國,有美國團隊、印度團隊、波蘭的團隊,這個總師要能去調動所有資源為這個項目服務。 澎湃新聞:既然以前已經有成熟的設計流程,也有成熟的總師,為什么在中國要新放一個總師,再新搭一套班子? 因為ARJ21和寬體機都是中國的飛機型號,客戶在中國。長期來看,這個崗位放在中國是最合適的。從這一點可以看出,GE是非常開放的。GEnx-1B/2B全球第三個服務的型號總師就在中國,現在正在美國培訓。現在我正在談GE90中國地區的總體系統負責人的工作范圍,很快就會確定下來,并且開始招聘。LEAP-1C的型號總師未來也會在中國。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八零后,雖然是在中國,其實他們的職能范圍非常大,根據不同型號的發動機,可以涵蓋南到澳大利亞、新西蘭,北至日本。(GEnx-1B/2B、GE90均為GE航空集團生產的發動機。LEAP-1C是中國首款大飛機C919**指定的外方發動機,由GE的合資公司CFM制造?!幾ⅲ?/span> 在GE內部,這種職位沒有二十年的工作經驗是不可能有機得到的,但是在中國能夠給這些八零后這種機會,可見GE對中國的重視和培養。GE目前運營的商用發動機型號粗算是20個不到,有這么多型號的總師是中國人,這是對我們很大的放權。另一方面,這也是這么多年我們中國團隊不斷努力證明自己的實力,建立信任,不斷突破人為障礙,在市場需求的推動下,爭取來的。 澎湃新聞:有知識產權方面的擔心嗎? 知識產權是這樣的,我們一定要遵守美國的法律,同時也要遵守中國的法律。知識產權有時候變成了一個借口,成了有些美國人不愿意把工作放到中國來的借口,這是一個非常正大光明的借口。第二方面,這個是很多中國人內心中的一堵墻,還沒開始做呢,就有一堵墻在那里,跨越不了。 美國人對中國知識產權方面的擔憂是正常的,完全可以理解,既然如此,我們就更要把知識產權保護好,這樣大家會放心,工作就可開展了。出口限制也是同樣的,我們要嚴格遵守兩個國家的法律,不能在出口限制上有任何差錯。但這不等于說我們可以不做為,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,還是可以做很多事情,這是我對知識產權保護和出口限制的看法。如果你想要做一個件事,你有一百個辦法可以做的。你不想做一件事,也有一百個理由不做。 澎湃新聞:我們總覺得知識產權有刺,不能碰。 王鵬:你覺得你個子比別人矮,總認為別人會欺負你,這是一種自卑的心理狀態,導致你沒辦法和別人去相處。我們去面對這個問題,在出口限制上,我們做了非常多的工作,因為我這塊做供應鏈的支持,不能把工作限制在中國,我們的目標是整個亞洲地區。我要做這件事,就必須去了解美國對相關產品出口的法律限制,否則就會違規,或者碰到很多人都會說,這里有出口限制,中國人不能去做。 那么,我們就跟專門管出口限制的律師,一個法律條款一個法律條款地看,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去分析,一個工廠一個工廠地去研究,看這里面會有什么樣的風險。到最后,我們得到的答案是,我們可以做非常多的事情。 做這件事情之前,很多人會以此為借口,說你這不能做,那不能做,或者我們內心把自己限制住了。所以,你碰到這種問題,沒辦法去回避,就是要面對面地解決問題。這些東西我們可以放到明面上談。否則,要么把自己限制死,要么就去違規,這都會出問題的。 澎湃新聞:外企的技術溢出效應到底如何? GE的發動機有很多零件在中國做。 出口限制最嚴格的是熱端部件,就是高壓渦輪,高壓渦輪的葉片不在中國做,但高壓渦輪盤是在中國做的。高壓渦輪罩環,我們過去研究過,是可以在中國做的,但最后這個沒拿過來,是因為經濟問題,不是出口限制問題。燃燒室不能在中國做,但燃燒室的頭部已經在中國做了,發動機從頭到尾的機匣都是在中國做的。發動機還有非常多的轉子,轉子的盤都是在中國做的。 軸承有特殊供應商,這個供應商是否在中國做我沒有去仔細調查過。發動機有兩根軸,一個是高壓轉子的軸,我們是在中國做的;低壓轉子的軸沒有在中國做,是因為中國現在的技術不行,我們在開發,但是還沒有開發出來非常好的合格產品,所以沒有在中國做。還有發動機葉片,我們的高壓渦輪葉片不能在中國做,這是出口限制的要求。其他葉片沒有在中國做,不是因為出口限制,是因為中國做得不經濟。低壓渦輪的葉片,我們合作伙伴已經在中國做了。 所以,你可以看到,一臺發動機不在中國做的東西太有限了,80%-90%都在中國做。你說中國發動機做不出來是制造技術問題,純粹是扯淡。這不是問題,即使高壓渦輪葉片不在中國做,但高壓渦輪打孔技術是我們在中國開發出來的,很多東西中國人是可以做的。 澎湃新聞:GE在中國的下游供應商成長如何? 我們跟供應商合作。我們這些年幫助中國供應商成長得非???。**個成長是由做不出來變成能做得出來,這個我們花了很長時間,有十幾年的時間,我們把中國供應商培養得能做出來。第二,能做出來,要更加經濟,更加有競爭性。也是我們這個團隊做了非常多的工作,讓我們的供應商做得更好。 然后,我們不單純從加工的角度考慮問題。從產業鏈的角度考慮,中國制造業的主要特征是兩頭在外,原材料是進口的,市場是在國外。從國外買原材料,做技術加工,然后出口。這種產業模式是不安全的。從2011年開始,我就一直推動原材料本土化,不單純在中國做技術加工,原料也要在中國。我們花了四五年的時間,現在中國的供應商已經培養得差不多了?,F在很多鍛件在中國做,鑄件現在也有一些已經在中國做。 我們又進一步往上游推,上游是高溫合金,如果把這些高溫合金工廠培養成GE的合格供應商,這條線就串上了,從高溫合金的生產,到鍛件、鑄件的生產,一直到機械加工生產,都在中國。我們這條產業鏈就建起來了,就會很穩定。 澎湃新聞:投入很大嗎? 投入是在投入的,沒有外界想象的那么大。我們的經費是很有限的,我們更多是靠市場杠桿來解決問題。我們技術上的投入是非常多的,我這塊光做工藝的工程師就有非常多的人,要做新零件開發、新工藝開發,就是這樣做出來的。 舉個例子,我們現在做的最新LEAP發動機,它有一個非常難的零件,是我們高壓壓氣機后面的一個導向器,那個是非常非常難加工的零件。三四年前我們就和上海一家公司合作,用****加工,這個件最后加工完成后,比美國的加工的時間縮短一半。我們把這個技術開發出來,是免費送給我們在中國的供應商的,讓它們能夠去制造,現在西航(西安航空發動機有限公司)是這個零件的主要供應商。這就是如何用技術推動制造業發展的例子。 GE不擔心供應商起來了,出來另外一個企業把它們整合起來,和你們競爭? 這個風險不能說沒有,但這個風險是可以忽略的。GE這種公司,做這種過度揣測比較少。在市場經濟里面,我們不過度揣測,一切都很簡單。很多事情做就做了,沒做事就懼怕無謂的風險,那你就沒法做了。你說美國人沒有過度揣測嗎?他們也會有,我們要解決問題,就是要把所有問題放在桌面上談。你做這件事情有什么好處,揣測如果敢放到桌面上,我也愿意和他談。過度揣測是一種風險,如果放在桌面上講,很多誤解和猜忌是可以克服掉的。 澎湃新聞:美國人對華輸出技術不是有很多限制嗎? 我去很多大學里招生,很多人跟我講:你們GE在中國做的都不是發動機的核心技術,到底能學到什么東西?我說,有些人總是看到的沒有得到的好,得到手里的往往又不珍惜。咱們先不要談那些核心技術。**,是有很多出口限制,人家不會給你。第二,中國根本不做這些業務,為什么要給你?我們先把這塊拋開。 現在已經給到你手里的東西,做得怎樣了?中國人已經拿到的東西都做好了嗎?舉個例子,我們那么多供應商,我圖紙給你,規范給你,你能不能做得出來呢?答案很多時候是:做不出來。我還要派很多工程師去幫他做。你如果把我給你的東西都做不出來,還成天哭著喊著說,因為限制導致我不能發展,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。這就是借口。 澎湃新聞:如何培養供應商,選擇什么樣的供應商培養? 現在主要的供應商是國有企業,中航(中國航空工業集團公司)的企業為主。它們的基礎比較好,我們現在大部分的供應商是這樣。但我們在不斷開發新的供應商,現在有更多民營公司進來了。過去想找民營的也沒有,隨著國家經濟的發展,民營供應商出現得多了,比例在一點點增加。雖然現在非常少,但你可以看到它們的成長。 像我們做鍛件的供應商,就是民營的,做得也很好。你會看到在這些新領域中間逐漸有更多民營供應商進來。我在去發展它們的時候,特別強調,你的原材料要有,航空業在加工上跟別的制造業有特別大的不同,就是有很多的特種工藝。獨立的特種工藝能力要建立起來,對民營企業發展有非常大的幫助。特種工藝需要企業很多年的積累,民營企業如果只是做一個簡單的技術加工,沒有特種工藝,很難活下來,市場上沒有這些特種工藝供應商的資源,民營企業就沒辦法發展起來。 在我們供應鏈的發展中,這是很重要的一步,原材料特別重要,獨立的特種工藝能力建設也非常重要,民營經濟的進入也非常重要。這樣我們才是完整的供應鏈。 澎湃新聞:你們的技術向供應商提供,是有償還是無償? 我們基本是無償的。我們做這件事的動力來源于我們在這個地區制作出來的零部件,價格更具優勢,比別的地方采購更便宜,這個采購成本就夠我們去養這些工程師了。純粹依靠道德去約束人,是不可持續的,必須要互利。 澎湃新聞:你們為C919提供了哪些服務? C919發動機系統的集成、試飛和取證工作都是CFM做的。GE在C919中間有兩部分內容,一個是推進系統,是我們做的;另一個是航電,我們跟中航有一個合資公司在做。推進系統主要是我們CFM在現場做的,從系統級別的設計一直到試飛、取證。我們目前在C919上做得比ARJ21做得更多了。發動機外短艙的結構設計,是我們在中國的團隊去做的。發動機外圍管路設計也是我們中國團隊設計的。(CFM由GE與法國賽峰集團合資成立,是世界領先的民用飛機發動機供應商。——編注) 2008年我接手這個團隊的時候有22個人,人少、能力很有限。我從那個時刻想,我們怎么進一步發展。2010年在美國開一個全球各個地區分工的戰略會議,有三個主題,一個主題是制造,一個主題是發動機設計,一個主題是飛機的系統。我們做制造已經做了很多年了,當時只邀請我去制造的分會場。我想我們不去爭取,怎么有機會進入另兩個領域?我就帶了兩個人去,放一個人去參加發動機設計會,一個到制造的會,我本人到飛機系統的會議。 大家就在會上介紹自己的能力是什么,當時有印度團隊講,他們怎么怎么厲害,當時印度團隊已經四五百人,波蘭當時三百多人,墨西哥是六、七百人,我們跟他們根本沒辦法比。他們都講怎么怎么厲害,等他們都講完了,我說我們要講兩句。在飛機系統領域中,我們團隊的能力是零,我在黑板上點了一個點,但要考慮中國研發中心的能力,我們就不是零了,我就上面畫了個圈。如果考慮供應商的能力,我們就更大,所有全球工程團隊所在國家里,只有中國可以做飛機、做火箭。我們GE中國團隊現在能力為零,是因為之前沒給我們機會做,如果給我機會,我一定會把能力建立起來。 就這樣,從那開始,我們把這個系統結構設計團隊從零建立起來了,C919短艙風扇罩的負責人就在中國。我一直想說的觀點是:我們中國人可以做很多事情,就看我們是否有機會去做。我畢業到現在二十多年,我的工作簡單總結,就是在做從零到一的過程。 澎湃新聞:中國能做很多事情的底氣是什么? C919項目在這,市場本身就有這樣的需求。如果這個項目是波音的項目,我們在中國做,這個理由就沒有這么充分了。當然,如果我們是這個領域最牛的團隊,我看波音的項目我們也可以做。第二點,中國是有人的,工程師資源是非常豐富的。中國一年大學生畢業700萬人。歐洲一個國家都沒有這些人。我去過捷克,他們一年大學生畢業3600人,他們怎么跟我們比?資源沒辦法比。而且中國工程師很刻苦,晚上我們樓面加班工作的工程師特別多,我經常勸他們早點兒走,大家都不愿意走。還有,你要按照非常規范的流程去做,再加上資源,很多東西是可以做出來的。 |